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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三章 唯一的大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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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九三章唯一的大佬(下)

  一夜長談,讓沈默對隆慶元年撲朔的朝局,終于有了明晰的認識,知道該以何種態度對待徐階、對待高拱、對待張居正、對待楊博、對待兵部眾僚了…在這個處處博弈的棋盤上,雖然他仍然不是那個下棋的人,但已經可以利用各種勢力的博弈,去謀求自己的利益了。

  雖然他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仍然被徐階凌厲而堅決的攻勢驚呆了…以至于許多年后,他仍能清晰的回憶起,這場絕對經典的‘言官大作戰’的每一個細節。而他自己,也從中學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要知道,在這個君權無上的年代,作為部閣大臣,誰的圣眷正隆,就意味著他有了金剛不壞之身,幾乎就是立于不敗之地。而眾所周知,高拱與隆慶的關系,要勝過古往今來任何一對君臣,所以在很多人眼中,高拱是不可戰勝的存在,故而取代徐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徐階徐閣老,卻用他強大的實力,和完美的謀劃,打破了人們對圣眷的迷信,粉碎了高拱無敵的傳說,上演了一出政治斗爭教科書般的完美戰役:

這場戰役的總指揮,自然是徐階無疑,他雖然為了避嫌退居幕后,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還不疼不癢的做些調停。但在歷時三個月的長期斗爭中,如臂使指的調動兩京數百名言官,使他們進退有度、相互配合的實現了一系列戰術動作——前鋒搦戰,誘敵深入,全面包抄,圍而殲之能做到這一點的,當今世上別無二人。證明了他是當之無愧的大明唯一大佬  胡應嘉、辛自修等人就是徐階派出搦戰的敢死隊,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表明是徐階指使他們開炮的。但以胡應嘉‘傾險好訐’的人品聲望,是不可能在六科中一呼百應的。更何況,他本身也是有錯在先,不只是放馬后炮的問題,更是有捕風捉影、假道伐虢之嫌——畢竟楊博是山西人,和沒有山西官員被察落,這兩件事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如果你胡應嘉存疑,那好,應該去考察那些山西官員,究竟稱職與否,這才是符合正常邏輯的。

  而胡應嘉不請朝廷重新考察山西官員,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斷定是楊博包庇鄉黨,他的立論就是站不住腳的。當然他也理直氣壯,畢竟言官有‘風聞奏事’的權力嘛可那么多言官也都瘋了?為何在其捕風捉影,居心不良的前提下,還會有那么多人不辨是非的同情他?僅僅用‘唇亡齒寒’解釋,同怕太蒼白了些吧。

  更甚者,為何在彈劾楊博的同時,還要把高拱也拉進去?難得高肅卿認清形勢,一言不發,但依然被彈了個滿頭包?這顯然不是誤傷,而是蓄意為之。讓人不難聯想到一句古話,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不過高拱一反常態的老虎不出洞,讓徐階對戰果很不滿意,因為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高拱一味的避讓,言官們唱獨角戲的話,并不能把他逼到絕境,甚至有可能使他逃過這一劫這是徐階不能接受的,因為他知道,擊倒高拱的機會只有這一次,錯過了,就只能任其日益壯大,最終反過來將自己擊敗了徐階很清楚,以高拱那種淺狹偏頗、最快恩仇的性子,能忍到現在,必然是有高人在背后指點。但他并不擔心,因為他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像高拱這樣‘迫急不能容物’的火藥罐子,是永遠學不會什么叫‘藏蓄需忍’的,只要自己再下一劑猛藥,就是神仙也拉不住他了于是第二波攻勢開始了,如果說,胡應嘉、辛自修之流,不過是試探兵鋒的炮灰。那么現在才到了真正主力出馬的時候——在內閣宣布對胡應嘉最終處理結果的第二天,當今世上‘四大能戰’之一,鼎鼎有名的罵神歐陽一敬上疏彈劾高拱  這位老兄也算沈默的‘老交情’了,當年他經略東南時,徐階曾派其為贛南巡按,有監軍之意。當時戰果輝煌、身負‘罵神’之名的歐陽一敬,也曾上疏彈劾沈默,意圖挑戰他的權威,只是沒有搞清楚形勢…贛南可是戰區,沈默正在統兵剿匪,玩得不是和平時期的套路,而是叫‘一力降十會’,所以沒撲騰起個浪花,就被沈默給收拾服帖了,老老實實當了一年的巡按,然后悄沒聲、灰溜溜的回了京城。

本來徐階許他回來后升右僉都御史的,可差事沒辦好,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跟首輔要官,只好再回去當他的監察御史…但心里可憋著股勁兒呢,一定要東山再起,證明自己  雖然在沈默手下沒討著好,可他輝煌的履歷不是造假,其深厚的罵功更是登峰造極。他以無比犀利尖刻的語言,大罵‘輔臣高拱,奸險橫惡,威制朝紳,專柄擅國,與奸相蔡京無異,將來一定會變成國之大蠹’還煽動言官道:‘高拱對付胡應嘉,證明他鉗制言路的野心,如果任其逍遙下去,那將來所有正直敢言之士,都要步胡應嘉的后塵了’為了表現出自己彈劾高拱的決心,他還說,胡應嘉彈劾的事情,是事先與臣商量而成的,你們要處罰他的話,不如處罰我好了’

而且歐陽一敬比其余三位大牛的厲害之處,在于他更擅長領軍作戰,每次彈劾必定應者云集,輿論也是一邊倒的支持,故而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更為令人恐怖——果然,他這番慷慨激昂的彈劾,僅僅是一個開端。當天便有數名科道言官紛紛上疏,皆是以請求徹底赦免胡應嘉為由,極力要求嚴懲某個打擊言路的禍國大蠹  這回高拱坐不住了,老子本想息事寧人,卻被你們罵成是蔡京,我要是再不說話,還有什么屎盆子回扣上來?于是在按例的自辯疏中,來了一次自白,訴盡滿腹委屈道:‘先帝在時,胡應嘉便捕風捉影彈劾過微臣,和我的矛盾舉朝皆知。為了避嫌,臣遇到他的事情,都是避之不及的,哪還敢主動加以構陷?現在徐閣老仁慈,已經將其從輕處罰了,但歐陽一敬跟他朋比黨援,不依不饒的攀扯到微臣身上,說我像蔡京一樣奸橫,他可曾提出了什么微臣堪比蔡京的證據?大臣尊嚴是朝廷的體面所在,臣一人受辱是小,但他捕風捉影、構陷大臣,傳到外面的話,不明就里的人會真以為朝廷被蔡京那樣的奸臣把持了呢。為了避免朝廷的聲譽受損,請陛下允許微臣辭職,也給自己留以清白…’

  疏上,隆慶皇帝當時就坐不住了,老師竟被委屈成這樣子他再也沒有心緒和美麗的宮娥們玩樂了,命人給自己換上常服,乘輿來到了會極門內的文淵閣。

  除了剛登極來過一次,這還是皇上半年多以來,首次駕臨內閣,徐階連忙率眾閣臣出迎。

  隆慶叫‘平身’后,便看向自己的老師,只見高拱的精神尚好,但短短數日,頭發已經花白了一片,人也明顯消瘦下去,顴骨顯得更高,皺紋也更深刻,好像老了幾歲。

  皇帝當時就紅了眼圈,拉著高拱的手哽咽道:“老師的品行朕最清楚,不要管他們說什么,朕永遠信任你…”

  向來剛硬如鐵的高拱,竟也胸口一熱、鼻頭一酸,忙別過頭去,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流淚。

  徐階請隆慶進正廳設坐,率眾人重新參拜,隆慶沒有心緒啰唣,對徐階道:“國老,這些日子來,朝中不太平啊。”

  皇帝問起來,徐階當然不能打馬虎眼了,點頭道:“是有些許議論。”

  “何止是議論呢?”隆慶皺眉道:“朕看是沸反盈天了吧?有些人實在是太不像話了,竟然敢無事生非,攻擊朝廷重臣,這樣的行為,該好好殺一殺了。”

  “是…”徐階恭聲應道。

  “嗯…”見徐閣老答應的干脆,隆慶準備了好久的話,全都憋在肚里,只好道:“如此甚好…”卻見高拱在給自己使個狠厲的眼色,隆慶才又道:“應該給他們個教訓,朕記得先帝時,言官們彈劾大學士以后,通常要領受一次廷杖的…”

  “陛下…”徐階從容對道:“萬萬不可啊,言官是朝廷良心口舌所在,大都是剛硬的直臣,您現在剛剛登基,如果把他們處分得太狠,如何避免人們將來議論此事?”頓一頓,一臉沉痛道:“別忘了先帝的教訓啊…”

  隆慶沉默了。他知道父皇嘉靖對于言路,可謂嚴厲至極,直接處罰過的言官,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貶謫、廷杖、戍邊、下獄,各種手段都用過了…但還是不能杜絕天下悠悠之口,最后還惹出了海剛峰,直接把炮口對向了皇帝,成就了一樁千古奇談。

  在當年陪太子讀書時,隆慶學到了有限的一些帝王心智,其中有一條就是——言官乃朝廷這具龐大的官僚機構,最重要自清工具,又是捍衛皇權的急先鋒。而他親眼所見的,正是沈束、徐學詩、楊繼盛、沈煉、壬戌三子、鄒應龍…等一批批硬骨頭言官前赴后繼,無畏的向嚴黨發起挑戰,付出了血的代價,但也震懾住了的嚴家父子的野心,使他們雖然威福自享,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威脅到皇權。

  太祖皇帝給言官們如此大的權力,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朱家的江山永固,后世的帝王不會被人奪去威柄嗎?不敢想象,如果言官萬馬齊喑,這個朝廷會是什么樣子…是以雖然隆慶感覺,言官們多事、討厭、犯賤、無體、雞賊、整天把祖宗法度掛在嘴上,實在不是一群好鳥。但他知道祖宗法度立意深遠,自己才疏學淺,無法參悟,更不能隨意更改。管他舒不舒服,還是墨守成規,讓執行了快二百年的一套照舊運行,這樣自己才能睡得安穩,玩得安心。

  皇帝作如是想,自然不能再堅持廷杖了,只能吩咐徐階,擬旨切責那些言官,不許他們再污蔑大臣,好盡快結束這樁公案。

見皇帝不想和言官結怨,高拱的心登時涼了半截,他終于明白自己今年以來的諸事不順,不是因為流年不利,而是有人把自己一步步算計進了與言官大戰這個泥潭看看恭送隆慶的徐階,他恨得牙齒都要咬碎了,老東西沈默和我說,我還將信將疑,原來真是你搗得鬼  ‘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恨恨想道:‘我手上也有三五個’

  有了皇帝的指使,不管情不情愿,徐階都只能代表內閣表態了,他便讓李春芳草擬了一道奏疏。李春芳的作文風格,本就是言辭溫和、左右逢源的,即便如此,徐階還又親自改了一遍,最后才定了稿。奏疏中以內閣的名義,將高拱浮浮夸夸的表揚了一番,算是表達出了挽留之意,卻沒有絲毫對言官的斥責,甚至連制止他們胡亂攀扯的話,都沒說一句。

  在朝野上下看來,這無疑是內閣決定在高拱和言官的爭斗中,保持中立的表現,而言官們更將其視為一種鼓勵,于是更加肆無忌憚的攻擊起高拱來。最多的一天就有三十本彈章遞上去,攻擊也已經發展到全方位、不問青紅皂白了——他們肆意詆毀高拱的人品和生活作風,深挖他的歷史問題,甚至連高拱年輕時拒絕尚公主,這種個人方面的事情,也成了他們攻擊的彈藥,已經完全失去了底線。

面對著鋪天蓋地而來的污言穢語,高拱已經出離憤怒了,他拒絕了沈默等人‘戒急用忍’的勸誡,決定用自己的力量還擊  很快,戶部郎中魏學增、翰林侍讀學士王希烈,給事中韓楫等十余人,上書為高拱辯護。但這時候已經晚了,輿論完全站在高拱的對立面,些許的辯護,只激來更多的彈章,如雪片般的飛過來,轉眼便將其掩蓋住。

見到單純的防守已經不起作用,日夜承受著彈劾潑污的高拱,終于在與死黨密議后,忍不住要擒賊擒王了隆慶元年二月底,在高拱被彈劾月余后,監察御史齊康,也提起了一次彈劾,而這次的目標,赫然是內閣首輔徐階齊康的彈章,洋洋灑灑千余字,其中揭發了徐階三大罪狀,一是‘兩面三刀’,說當年先帝想要立儲,徐階曾堅決反對,等到皇上登極了,他又以擁立功臣自居,其恬不知恥,無以復加;二是結黨專權,內閣五閣員,其中就有他三個學生,朝中大臣、科道言官中,更是占了半壁江山,其專權任事、作威作福,是當年嚴嵩也無法比擬的;三是‘虛偽貪婪’,說徐某人表面上以清流自許,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其長子徐璠,時常與人私下交易,并在京城廣置產業,另外三子更是在松江一代橫行不法、為非作歹、禍害一方據說松江府超過一半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跟他比起來,嚴家父子都要算是清官了  跟彈劾高拱的那些莫須有罪名不同,這三條罪狀全都有依有據,顯然不是倉促而就的。

  可是這一次卻犯了言官們的眾怒,奏章公布當天,就有十幾名言官找到齊康,把他堵在屋里痛罵一頓。齊康也不是好惹的,雙方當時就發生了激烈的沖突,若不是林潤和鄒應龍趕到,都察院就要變成角斗場了。

  但群情已經到了亢奮的狀態,林潤苦口婆心的勸說,也只能使他們當面不發作,回過頭去,便用彈章發泄怒火。先是,歐陽一敬劾齊康是‘高黨走狗,兩人合謀欲構陷徐老以代之’。

齊康毫不示弱,也彈劾歐陽一敬:‘你說我是高黨,我便說你是徐黨你說我是走狗,我說你是爪牙’反正北京城里有的是紙張,大家放開了彈唄  于是雙方你來我往,變成了大混戰,但是齊康這一邊終究人數太少,又沒有歐陽一敬這樣的罵神坐鎮,很快就敗下陣來。

  眼看著齊康等人就要崩潰,一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個人,竟也上書彈劾徐階,而正是這位誰也意想不到的人物,竟一下就把徐階逼得狼狽不堪,到了不得不上疏請辭的地步…——

  分割——

  真是抱歉,昨天突然有事,今天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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