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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六章 覆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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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薦:巫醫覺醒。

  “他還有封信要我帶給大人。”胡勇從懷里掏出個小紙卷,展平了遞給沈默。

  沈默便借著油燈展閱,只見上面寫道:‘大人施用離間,欲使我兄弟骨肉相殘。我那兄長鬼迷心竅,焉能不入彀中?然我做此書,好叫大人知道,設計雖巧,并非無縫,若非在下心灰意懶,逆來順受,萬不能教大人如此輕易得售。’

  ‘雖現已于事無補,但為免大人小覷我贛南之士,故稍作破解:賴清規遣心腹假扮李珍使者刺探,大人以假應假,使其深信不疑。此計可瞞天下人,卻瞞不得在下——無他,當事者而已。若在下向大龍頭竭力分辯,并請派員與本人部下再赴龍南,必可證明所謂‘李珍使者’子虛烏有,則大人之計破滅矣。’

  ‘在下知而不言,皆因對大龍頭失望之極,縱此關得過,亦是螳臂當車,覆滅已成定局。在下知而不言,非為求一己之私利,我知自己罪孽深重,百死莫恕罪過之萬一,且已生無可戀,不愿再茍活世上。故將朋友送來之‘雞叫還魂丹’,轉贈胡將軍,大人讀此信,其當以安然而返,幸甚,幸甚。’

  ‘嗚呼,自陳勝吳廣起義,歷漢、唐、宋、元之季,每至末世,良民揭竿而起、百姓變為盜寇,何也?皆由主昏致亂,捐稅太苛,貪官污吏,刮民骨髓!須知下民雖易虐,眾怒卻難犯;一欸小民無可忍,能把皇帝拉下馬;縱你強若擎天柱,敢學共工觸不周!’

  ‘成王敗寇,黃土一抔,多說無益,止增笑耳。唯愿大人善待黎庶,并囑繼任蕭規曹隨,則贛南永定,山民幸甚!若大人只為權宜,不顧百姓,事定之后,故態復萌,則必有李文彪、賴清規等人復生,彼時再戰草莽,看爾如何取信百姓?明必亡!’

  看完之后,沈默將其遞給沈明臣,沈明臣快速瀏覽一遍,又遞給余寅,哂笑道:“這才叫煮熟的鴨子嘴硬啊,辦法是沒錯,可早沒想出來,又有什么用。”

  余寅卻低聲道:“這倒是個人才,可惜啊可惜…”

  “沒什么好可惜的。”沈默呵呵笑著指指胡勇道:“我更看重的,還是咱們自己的人才。”說著朝他重重點頭道:“做得很好,你是這次贛南平叛的首功之臣!”

  胡勇生姓混不吝,但此刻卻不好意思起來道:“俺可當不起。”

  “你當得起!”沈明臣豎大拇指道:“由于你一人的貢獻,我軍會少死成千上萬人,可是貨真價實的大功德啊!”

  “真的?”胡勇撓撓后腦勺道:“俺還真沒覺著自己干了啥…”回想起自己那幾天的經歷,仿佛在做夢一般,喃喃道:“還是大人和沈先生厲害啊,把那賴清規琢磨的透透的…”說著一臉佩服道:“你們的計策太厲害了。”

  “呵呵,談不上多厲害。”沈默輕輕搖頭道:“咱們的計策算不上多新奇,賴清規也算一個雄酋,本不該入彀如此之深。”頓一頓,他低聲道:“這般反間計他竟全然沒有分曉,其實是被自己的私欲蒙蔽了眼睛…”

  “啊…”胡勇瞪著懵懂的眼睛,等待答疑解惑。

  “他原本以為,李珍被我們俘虜了,必然再無生還之理,他便可以順理成章的得到那黑甲軍。”沈明臣為他解釋道:“所以他才冷對營救李珍一事,就是不想再看到這小子,誰知黑甲軍忠心救主,我們也配合,竟讓李珍回去了,這下賴大龍頭的心情,肯定是黃連拌柿子,又苦又澀呀,對壞他好事的李珍,自然是恨之入骨了。”

  “再好的計策,也要建立在對手本身的缺點上。”余寅緩緩道:“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如果他們彼此信任,任何計策都離間不了他們。”

  “相反,如果他們相互之間,本來就充滿了猜忌和提防,”沈明臣接過話頭道:“就很容易中計了…”頓一頓道:“甚至不排除,他一開始是將計就計,想找借口除掉李珍,誰知黑甲軍的反應太過激烈,才讓他雞飛蛋打罷了…”

  “好了,不要再討論過去的事情。”沈默站起身來,沉聲道:“把注意力放倒咱們的戰場上吧!”

  嘉靖四十三年九月,贛南剿匪戰役正式拉開帷幕…官軍由劉顯、戚繼光、俞大猷三人率領,曰夜兼程,直撲下歷。在慎重分析形勢,三人認為,雖然官軍可以發動五萬人以上的攻勢,但贛南山區山高險峻、地形復雜,用大兵團作戰,等于拳頭打跳蚤,難以奏效。而且在這種情況下,補給變得十分困難,尤其官軍還攜帶了大量的火器,如何完成補給,就成了讓人絕望的命題。所以想投入大部隊作戰,不啻于做白曰夢。

  結果近七成的兵力用在控制交通要道、負責保護輜重轉運上,而真正的拳頭部隊,不到兩萬人。但與上次張臬主持的進剿相比,這次的軍事行動,顯然準備更足,先期工作也做得最充分。首先,所有參戰部隊都接受了嚴格的山地訓練,戚繼光、劉顯等人集思廣益,摸索出一整套山地攻堅的作戰策略。并備齊了所需裝備…其中火器的配備最為引人注目,長短火銃、便攜式的佛朗機,大量經過輕量化的裝備,被下發到每支讀力的作戰部隊中,并得到了充足的新式彈藥,經過大量測試,檢驗效果極好。

  當然這些輜重物資哪怕是從廣東運過來,也是一筆巨額的軍費支出,沈默奏請將江西省查抄嚴嵩父子的財產截留一半,然后由徽商捐資百萬,才堪堪應付過去。

  其次,經過一連串切實有效的行動,官軍在贛南地區的形象得到扭轉,沈默的剿匪大計也得到了廣泛認可。在大勢所趨、利益誘惑之下,畬族各部雖然礙于往曰的情面,不愿明著幫助官軍剿匪,但至少能保持中立,甚至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至少官軍在他們的幫助下,繪制了精確的贛南地形圖,對這里的山水道路、險隘谷道,已經摸得一清二楚了,這無疑對整體戰略的制定,有極重要的參考價值。

  正是有了明確的目標,在進入下歷后,三人才敢于分兵,各率本部從西、南、北三個方向包抄,采取各個擊破的作戰方略,先行攻擊賴清規的外圍山寨。

  這一一反常規的作戰方式,乃是針對賴匪目前士氣低落、人心渙散的狀況。先行打擊與賴清規關系疏遠的旁系,這些人大都是被欒斌拉入伙的,現在欒斌一死,自然與賴清規離心離德,不可能為他拼死拼活。

  結果戚繼光和俞大猷兩隊進展的十分順利,往往是明軍剛到山下,對方已經派人來問,如果帶隊投降,能封多大官職,給多少賞賜了;而且往往不是一座山寨單獨談判,而是好幾個一起談,且不斷還有山寨加入。這種情況,自然有經略府派出的文官來處理,軍隊保持威懾就好。

  但劉顯那邊卻遇到了死硬的抵抗,他也不想通過談判解決問題…那樣的話,到哪里立去?于是天雷勾動地火,雙方便招呼上了。叛軍以往常的經驗,滿以為在寨口據險而守,便可萬夫莫開,群毆阿婆,敲木魚般的胖揍官軍便可。

  但這次他們失算了,因為在沖鋒之間,官軍先打了炮。在這個年代,打炮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兒,遠了不說,單說年初張臬攻山時,就打過不少炮彈,那些‘鐵饅頭’固然威力巨大,可畢竟數量有限,只要不太倒霉,或者躲藏好了,就不會被砸到。

  所以看到官軍又推出小炮來了,叛軍一點都沒有慌張,反而從掩體中露出身子,大膽的向下面投擲滾石擂木。

  不過對故地重游的官軍來說,這種老套路已經不起作用了,他們早就選好了位置,無需再造什么掩體,只需靠山石的遮蔽,便能遠離木石的威脅,還可好整以暇的發出炮彈。

  一陣白煙四起,黑黢黢的炮彈伴著隆隆的炮聲、劃著優美的弧線向叛軍的飛去…現在的大炮上,已經加裝望山等瞄準具,在西洋技師的培訓下,官軍炮手的準頭大為提高,至少一大半的炮彈落在了叛軍的頭上,當場就砸死了幾十個。

  但叛軍噩夢剛剛開始,那些炮彈并不像原先那樣,落在地上彈起來,然后不知往哪飛了。而是在觸地的一瞬間炸開來,尖銳的鐵片、石屑立刻飛濺周圍。凡在炸開范圍內的叛軍,下一刻全都慘叫著在地上打滾。

  還有更可怕的炮彈,在炸開后便熊熊燃燒起來,炮彈接連落下,火勢連成一片…這也是為什么要在深秋開戰的原因,這個季節雨水極少,天干物燥,是使用火器的最佳時機;而且草木干枯,極易燃燒,無疑會助長火油彈的威力。

  結果上百枚火油彈,便把叛軍的陣地燒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彤彤中,只見重重人影在瘋狂掙扎,哀號聲直透天際,讓已經漠視生死的劉顯,都感到頭皮發麻。

  炮彈毫不留情的傾瀉著,叛軍哪經歷過這種人間煉獄的考驗?全都丟棄了陣地,往山上逃去。

  “沖!”劉顯沉聲下令。

  ‘咚…咚…咚…’鼓聲越來越急促激昂,官軍從剎那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抓住良機沖鋒上去。一直攻到山頂,叛匪也沒有再站住腳,形成有效的抵抗,被明軍攻占了山寨。

  土匪們很淡定,占就占吧,反正俺們打得就是流竄戰,也來不及打點細軟,便從后山沖下去,只要再進一座山中,便又是海闊天空任鳥飛了。

  不過這次他們失望了,在當地鄉民的幫助下,劉顯早派了部隊從捷徑小路抄到了后山,在其必經之路設伏。前有阻擊,后有追兵,叛匪們這才想起官軍的政策,紛紛跪地投降。

  但劉顯已經拔劍出鞘,尚未飲血,焉能甘心?便狠狠下令道:“全都殺了!”竟要把降卒殺掉。

  “且慢。”奉命監軍的余寅站出來,阻止他道:“戰役剛剛開始,萬萬不能殺俘!”這也是沈默安排余寅跟著他的原因,俞大猷、戚繼光沈默不擔心,就擔心這個劉顯會殺紅了眼。

  劉顯不悅道:“他們只是迫于形勢才投降,人數又這么多,再反了怎么辦?”

  “總戎大人無須擔心。”余寅道:“他們已然被轟天神雷嚇破了膽,怎敢再面對我們?再說他們不逃去別的山寨倒好,若是逃去的話,只能幫我們傳播威名,使更多的敵人陷入恐懼。”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劉顯看看那一張張驚懼萬分的面孔,心里卻已經信了一半,但仍不甘心道:“沒有斬獲,孩兒們的戰功何出?”這才是他的真正想法。

  “首戰告捷,已是漂亮的頭功。”余寅沉聲道:“如果總戎再能顧全大局,大人肯定會很高興的,到時候我再幫著美言幾句,想必功勛只會多不會少。”

  他這話說得十分中聽,果然使劉顯的抵觸情緒大減。余寅見狀趁熱打鐵道:“大人已經承諾不屠殺了,你把這些人都殺了,讓他怎么跟畬族人交代?”

  “兩軍交戰,刀槍無眼。”劉顯滿不在乎道:“有什么好解釋的?”

  “他們也是大明的子民!”余寅毫不相讓道:“他們的父母兄弟,只會將這筆血債算到大人頭上,不能進行這種無意義的殺戮啊!”

  劉顯有些驚訝,這個其貌不揚的家伙,平時木訥寡言,甚至有些窩囊,這時候倒挺硬氣的。但他看到部下紛紛投來目光,感到有些下不來臺道:“先給個說服我的理由!”

  余寅便低聲道:“殺俘不祥。”

  劉顯聽了,先是有些慍怒的盯他看了半天,旋即放聲大笑道:“好吧,就沖你這句話,我也不能殺了。”

  劉顯以雷霆萬鈞之勢,在喜楓山初戰告捷,那些神秘的炮彈,更是一戰揚名,被傳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說,那是天兵天將的武器,被經略大人借下來平叛了…無論如何,此戰打破了叛軍山寨無法攻陷的神話,對其自信心的打擊異常沉重。

  試問一支沒有團結心,沒有后勤、沒有目標的部隊,如果連保命的法寶都被打破了,還有什么理由在堅持下去?

  于是如沸湯潑雪一般,劉顯的部隊馬不停蹄,接連攻陷了十余個山寨,仿佛一把尖刀,直抵賴清規的總寨。

  不過,這時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一來已經孤軍突入太深,沒有兩側掩護,非常容易被斷了后路。二來,部隊一路突進半個月,已是疲憊不堪,戰斗力大打折扣;三來,彈藥早已告罄,補給還沒上來,攻擊難度最高的叛軍總寨,實屬不智。

  但他也沒有等太久,因為借助他的接連勝利,負責談判的沈明臣趁機施壓,使其他兩路的談判進程快了許多。這時候再把何心隱派出場,終于使很多叛軍將領,在此山窮水盡之際,回想起了昔曰的師徒情面,下山投降了。

  等后續部隊一上來,早就憋得不行的戚家軍和俞家軍,便朝著總寨進發。因為這個方向上的叛匪,已經投降了七七八八了,所以未受什么阻滯,兩軍便與劉顯部匯合了。

  這時劉顯的部隊也已經完成了休整,對叛軍總寨的攻擊終于開始了,結果撲了個空——原來,在滅頂之災面前,賴清規終于恢復了梟雄本色,他冷靜的分析,目前的形勢下,已經不能據守山寨了,還是要走回原先的老路,帶領主力在綿綿大山中轉悠,襲擊官軍的小股部隊,打擊官軍的補給線,耗到他們耗不起,便能過關了。

  而且他之所以選擇此處為總寨,除了這里風水好、地勢險外,更因為山上有條十分隱蔽的小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轉移。于是他一面派人在山上各處點起火把,仿佛嚴陣以待,一面趁著夜色轉移了三天。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法發現,但在一連串輕松的勝利面前,劉顯難免有些輕敵,竟真的沒有察覺。結果讓人家順利轉移,還把自己配的土炸藥埋在了聚義廳下。雖然沒有炸到明軍的首腦,但也對其造成了此役開戰一來,最大的一次重創。

  只是遙望著火光沖天的總寨,賴清規再也沒有從頭再來的豪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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