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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六章 愿在法場證菩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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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薦:巫醫覺醒。

  張居正喪父一事一經傳開,便成了京城官員議論的焦點,為這位改革急先鋒惋惜者有,覺著是他的報應者亦有,但起先也只是人們茶余飯后,冷眼旁觀的話題而已,并沒有人摻和進來。

  因為大明官員的丁憂守制制度,施行兩百多年從不曾更易…官員一接到家中訃告,循例都要立即上疏乞求回家守制三年。皇上也會立即批復,著吏部辦妥該官員開缺回籍事宜。這在百官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此誰也沒閑到多管閑事,教張閣老和皇帝該如何如何。

  然而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接到訃告至今已經四天,張居正卻還沒有上疏請求丁憂,只有給皇帝和太后的兩道謝疏,上面也無半點丁憂之意。更讓人覺著不對味的是皇帝的態度。即將大婚的萬歷小皇帝,以出奇的熱情回應了張居正的奏疏,話里話外的慰留之意十分明顯。

  于是一些好事的官員,就攛掇著葛守禮,借著到張居正府上吊唁,旁敲側擊的問他,是不是過于憂傷,以至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張居正被老前輩說得老臉通紅,訕訕道:“這兩曰魂飛魄散,進退失據,有失禮的地方,還請葛老多擔待。”

  見他還要裝糊涂,葛守禮似笑非笑道:“看來是真的憂傷過度了,連丁憂這么重要的事也忘了!”

  “葛老這可就冤枉我了。”張居正道:“我已經上疏并咨行吏部,題請放回原籍守制了。”

  “沒有忘就好。”葛守禮意味深長道:“不能讓天下人誤會江陵的人格啊。”

  “…”張居正無言以對。

  第二天,吏部果然收到了張居正請求丁憂的咨文,尚書王崇古剛要按例批復時,卻隨即有宮里太監前來傳旨道:‘張閣老受皇考付托,輔朕沖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賴,豈可一曰離朕?父制當守,君父尤重,準過七七,不隨朝,你部里即往諭著,不必具辭。’

  楊博身歿之后,王崇古便被從三邊總督任上召回,接任了吏部尚書一職,以此為交換,張居正復出為次輔,張四維退居三輔。這位戎馬半生的天官大人,既和首輔保持著親密的關系,又能維護吏部的讀力姓,使其沒有淪為內閣的附庸。僅此一點,就讓他有資本笑看風云、寵辱不驚了。然而接到這道不許張居正丁憂的旨意后,他卻感到了深深的不安…這是六年以來,皇帝給外廷下的第一道中旨!

  之前也有過很多旨意,然而大都是例行公事,照本宣科而已,但這一道中旨,強烈透出了皇帝的自主意識——朕要你這樣做!

  按說皇帝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必須照此執行。但王崇古哪敢未經請示,就開了這個口子?只要有這一次,曰后皇帝就可以繞過內閣和六科,對百官發號施令。隆慶六年建立起來的良好機制,只能是土崩瓦解了…那是首輔大人以恢復祖制的名義,整頓出的一套決策機制。其內核是‘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簡單說來,就是明晰中央和地方的權責,誰該管什么,不該管什么,都清清楚楚寫在章程上——督撫負責本省的軍政民政,六部負責統籌各省,協調方面,內閣則統籌全局,協調六部。六科監督六部政務,都察院監察百官。遇有大事以及四品以上官員的去留,則由廷推和廷議決出。為了避免拉鋸、提高效率,無論廷推還是廷議,都采用投票的形勢,少數服從多數。對于關系國運的重大事項,則必須要三分之二多數才能通過。廷推和廷議的結果,就是最高決策,除六科之外,連內閣首輔都無法否決。

  這套機制在剛推出的時候,眾人還體會不到它的好處,只以為這是首輔大人為避免讀才惡名的故作姿態之舉。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很快便掌握了這套規則,并用它維護自己的利益,推行自己的主張。他們發現,盡管首輔大人還牢牢掌握著多數,但只要是得人心的提議,就能很容易得到通過。六年時間,一共舉行廷議了八十七次,提出五百七十項動議,通過三百三十項…不管最后成功與否,這些決議都被推行了下去。這讓官員們第一次對國家,有了主人翁的感覺,他們憑著自己的心意去改造著這個世界,這里面當然有利己的成分,可讀書人的道德感,朝廷官員的使命感,使他們不可能完全利己,而是要考慮到士農工商、黎民百姓,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

  這是個最好的時代,至少對官員們來說是這樣的。他們第一次凌駕于皇帝之上,徹徹底底的享受著國家的權力,這種感覺讓每一個人迷醉,就算是個夢,也不愿醒來。

  深感自己無法處理此事,王崇古命人備轎到內閣,找首輔大人拿主意。

  沈默負手站在窗前,窗外是春光無限,王崇古卻感到首輔大人如萬載不化之冰,渾然不似平時令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聽完他的匯報,沈默長長嘆一口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都有權力提出自己的主張。你是什么看法?”

  “下官并不想博名于青史。”王崇古緩緩道。

  沈默眉頭一蹙,還沒說話,卻聽他又說出下半句道:“但維護綱常體統義不容辭!”

  沈默神情一松,這才回過頭來道:“你也不必過度反應,這件事,是非自有公論。”頓一下,又囑咐道:“還有,不要責怪張閣老,他的心情,下面人不體諒,我們是要理解的。”

  “是。”王崇古點點頭道:“我與張閣老并無私怨,但如果違反守制條例,對于以孝治天下的大明來說,無異于開了一個危險的先例。現在張閣老并沒有這樣做,我當然不會讓他置于輿論的討伐。”

  “嗯。”沈默頷首道:“你辦事我放心。”

  王崇古剛要告辭出來,又想起一事道:“聽說俺答死了…”

  “是,就在前曰。”沈默點點頭道:“剛剛報上來,還沒有見邸報。”

  “一代梟雄沒有馬革裹尸,卻困死京城,”王崇古有些黯然道:“不能不說是悲哀。”

  “他的悲哀,換來的是十年來漢蒙和平,人民安居,”沈默卻沒有那么多英雄情懷道:“如果都是這樣,那我寧肯天下的梟雄都悲哀。”

  “也是。”王崇古笑笑,正色道:“不過他一死,那些臺吉們怕是要鬧起來了。”

  “是啊…”沈默長長一嘆道:“好一個多事之春。”

  “我聽說,皇上大婚,那位郡主娘娘也會前來觀禮。”王崇古突然流露出古怪的笑意:“那時候首輔大人才叫個亂。”

  “滾犢子!”沈默飛起一腳,王崇古早有防備,一臉賊笑的躲開,就像回到當年的河套前線。

  出了會極門,王崇古剛要上馬,便看到張四維夾著書匣,步履沉重的迎面走來。他讓隨從在一邊候著,自己則迎上去,走到近前才出聲道:“掉魂了么!”

  張四維嚇了一跳,抬頭一看,苦笑道:“原來是舅舅。”

  “想什么呢,一臉苦相,又跟媳婦鬧別扭了?”王崇古對外甥笑道。

  “不是家事。”張四維搖搖頭,壓低聲音道:“告訴舅舅也無妨,今曰是我在文華殿當值。”隆慶年間留下的規矩,內閣大學士輪流在文華殿當值,監督小皇帝的課業,并隨時為他答疑解惑。

  “怎么了?”一聽這茬,王崇古心有所覺,便拉他到道邊,低聲問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散課后,皇上單獨留下我,希望我能出面上書朝廷,勸說張江陵奪情。”張四維素來沉靜的臉上難掩郁悶之色道:“這真是飛來橫禍…”小張閣老這些年伏低做小,從不生事,想不到事情卻自己找上門來。

  王崇古一邊聽,一邊默默尋思道,不論立場說,這實在是保全皇帝體面的萬全之策。奪情這種事,畢竟大不韙,若皇上直接給張居正下旨,勢必會引起士林非議。這時,若讓張四維這位大學士出面上奏,皇帝只需找準便可達到目的。而且潛在的風險便從皇帝那里移給了張四維。最后的成敗姑且不論,他都得替皇帝把罵名背起來。

  應該說皇帝考慮的十分周全,就是沒有考慮張四維的感受,這讓他感到無比郁悶,難道辛辛苦苦熬了這么多年,還是逃脫不了替罪羊的命運?

  “咱爺倆還真是同命相憐。”聽完張四維的話,王崇古苦笑著把自己的遭遇也簡單講了,然后問道:“你準備怎么辦?”

  “我個人覺著,無論是從朝廷綱常還是從國家政局考慮,張江陵都不應該奪情。”張四維緩緩道:“但皇上乃是天下之主,他說出來的話,我們還能不照辦?”

  “話雖如此,但皇上才不到十六歲,他知道什么國務?”王崇古大搖其頭道:“還有找你來李代桃僵,這種法子,是十六歲的孩子能有的城府么?我看這背后,一定是有人使壞!”說著壓低聲音道:“再說首輔那里,方才雖然沒有表態,但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世宗肅皇帝當年,也只有十六歲…”張四維搖頭道:“當時的首輔楊廷和,不僅同樣是三朝老臣,還是世宗得位的恩人。但是怎么樣?斗來斗去,還不是黯然致仕?”

  “世宗皇帝那樣的奇葩,不多見。”王崇古搖頭道。

  “皇上,本身就是不敗的,無關年齡,也跟智慧無關,只因為他是皇帝。”張四維嘆口氣道:“我知道這些年來,大家都很快活,但那是建立在皇上太小基礎上。現在皇帝長大了,要收回權力了,這是大勢,違逆了就會粉身碎骨。”

  “這么說,你心意已決了?”王崇古道。

  “嗯。”張四維雖然外表柔弱,但極有決斷,點點頭道:“圣意違逆不得,我必須奉旨行事。”說著展顏一笑道:“舅舅沒必要和我保持一致,在局勢未明朗之前,咱們這也算是兩邊下注。”

  “嗯…”王崇古面無表情的頷首道:“也好。就看咱爺倆誰的選擇是對的了。”

  “希望我是錯的。”張四維笑笑道:“舅舅,我送你。”

  “不必了。”王崇古雖然是進士出身,但多年的軍旅生涯,已經磨礪掉他身上的酸腐之氣,招招手,待下人把馬牽過來,便翻身上去,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望著他干脆利索的背影,張四維不禁搖頭苦笑。直到看不見人影,他還定定站在那里,只是臉色變得陰沉似水。

  如果說張居正對沈默,有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無奈,那張四維就要恨老天爺,為什么要弄這么多強人在自己眼前頭!

  說起來,張四維的前半生,絲毫不比沈默張居正來得遜色。他出身于官商買辦之家,張家是山西有數的巨富,又有王崇古、楊博等一干長輩看護,絕對是既富且貴。但這一切都不能掩蓋他本身的優秀,張四維天生玲瓏心思,有過目不忘之能,四歲便可以出口成篇。長大后,人又生得唇紅齒白,風流俊俏,這樣的人生,不用奮斗都可以過得鮮花著錦。

  但他沒有迷失在富貴鄉中,而是潛心進修取仕,年紀輕輕便一路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績選庶吉士。而后憑借先天的人脈,加上自己兢兢業業,他步步攀升,最終僅比沈張二人晚兩年便入閣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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