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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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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二一章白刃不相饒(下)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鼓打三更,深冬臘月、天寒地凍的北京城,除了極少數酒樓歌榭、煙花之地,還在酒醉紅帷、弦歌不絕之外,大街小巷已是杳無人跡、一片寂靜。

  然而東城廟前胡同中,卻有幾個人影在游走,準確的說,是在一邊哆嗦一邊走。

  “怎么攤上這鬼差事!”一個全身都包裹的嚴嚴實實,只露著兩個眼的漢子,一邊跺腳一邊,甕聲甕氣道:“深冬臘月的大半夜不讓進屋,把俺凍成冰棍得了!”

  “少說兩句吧!”邊上一個頭領模樣的”從懷里摸出酒壺,自己先灌兩。”再扔給他道:“大理寺的人也在那邊杵著呢,咱不能墜了鎮撫司的名聲!”

  那漢子伸出手,接過酒壺”猛飲一大。”頓時一陣燒心燒肺,平時這樣只會覺著難受,現在卻只覺著舒服。

  便再飲一口,感到身上終于有些熱乎勁兒了,便使勁哈出一口白氣道:“鎮撫司、大理寺,白天晚上的給那家伙站崗,徐閣老都沒這待遇。”

  “你道他愿意啊”,頭領縮縮脖子,冷笑道:“要是沒有咱們日夜守著”他早讓人弄死八遍了。”

  “說得玄乎,這都一叮)月了,也沒見有人來害他。”那手下漢子相當不忿道:“俺就知道,咱們整天在外面懂得哆哆嗦嗦,他卻在爐子屋里”抱著婆娘睡大覺。”

  “是呀,什么時候是個頭啊?”讓他一說,頭領也有些發愁道:“這年根底下,家里還有一大攤子活兒呢,整天杵這兒算怎么回事兒?”

  “真他娘球”,那手下漢子又啐一口道:“還不如一了百了了利索,爺們也好早點回家過年。”

  仿佛為了回應他,話音未落”宅子里便傳來一聲凄厲的女音,兩人登時就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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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便衣守衛的、或者說看守的是誰?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這位昔日朝中的風云人物、徐閣老麾下的頭號干將,自從上月在過堂時暈厥過去”便一直臥病在家,再沒有邁出過大門一步。

  雖然沒有人來解除他的官職,也沒有人來提他問話,但是誰都知道,這位總憲老爺的仕途,已經完蛋了。然而厄運遠未到頭,隨著討伐殺害胡宗憲兇手的聲浪越來越高”府上人才體會到什么叫水深火熱。若不是所居的胡同已經戒嚴”一應閑雜人等都不準進出,他們怕早就被憤怒的人群揍扁了。就這樣,每天飛進府里的雞蛋、青菜,也足以讓闔府上下吃喝不愁…

  尊憲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頭三尺,頤指氣使慣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唾罵,一時間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團。也沒有人再聽主人使喚了,都整日窩在屋里吃酒耍錢”就等著散伙回家了。甚至有那壞了良心的惡仆,竟然竊取主人財物,被發現了也毫無愧色,公然道:“橫豎要被抄家的”還不如便宜了我們!”

  一時間,總憲府上風雨飄搖,眼看就要樹倒猢枷散了。

  對于外面發生的一切”王廷相都絲毫不放在心上,他其實已經可以下地”但不愿意出屋、不愿意見人,甚至不愿意喝水吃飯。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整日整日的枯坐在那里”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濃重的死氣中。

  其實原先沒這么糟糕的。為了他的身體著想,家里人都小心瞞著他外面的境況”王廷相也自我麻痹,不聞不問的渾噩度日。然而一切從七天前,右副都御史郟應龍過來一趟,向他討要總憲關防后”王廷相便突然絕水絕食了。

  家人起初以為,他這是舍不得官位,吃不下喝不下”過兩天就好了。誰知這一過就是七天,要是再不吃喝”非得出人命了!

  就算再官迷,也不能因為丟了官,就連命都不要了吧?家里人才知道,他肯定是為了別的事兒。可怎么問也問不出來,怎么勸也勸不動,只能在那里干著急。

  然而今天晚上,他突然走出了房間,讓老仆人張羅一桌好飯,再把全家人聚到一起,吃個團圓飯。

  對于在這個時候吃團圓飯”老仆人是一頭霧水,但老爺肯吃飯了,就比什么都強,趕緊去給夫人少爺小姐們報喜,然后把那些懶種踢起來,叫他們拿出看家的本事,婆一桌最好的筵席。

  家主一振作,這一家也好像有了精氣神”不消多時,便張羅出一大桌豐盛的酒菜,一家十幾口人”也都悉數到齊,圍坐在桌邊,爭先恐后的向王廷相表達著他們的擔憂之情。

  席間,王廷相有說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發生。他與兒子們把盞對酌,還力勸從不沾酒的夫人也飲了兩杯。家里人雖覺得老爺的行為有些反常,卻也只當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甚至不少樂觀者,還以為他一定有了什么渡過難關的辦法”過不久,家里的情況就會好起來。

  是以一家人在難得輕松的氣氛下,用了一頓祥和的晚餐。然后又說了一陣子閑話,這才各自安歇去了。

  出去后,大兒子對二兒子道:“父親今天慈祥了很多,還回憶起小時候帶我下河抓魚呢。”

  “是啊,我小時候才聽過父親唱咱老家的兒歌呢。”二兒子也點”頭道:“父親自從當了大官,就再不唱給弟、妹聽了。”

  “你說這變化,是好是壞?”大兒子心頭有些不祥的感覺。

  “當然是好了。”二兒子笑道:“總比原先關在房里、不吃不喝強吧?”

  “那倒是”,大兒子覺著自己念頭可笑,那能那樣詛咒老爹呢?便沒有說出來,與二弟道過晚安后,就回屋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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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廂間,王夫人因連日憂慮失眠困乏得很,現在心情一松,加之又喝了點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王廷相卻沒有絲毫睡意,輾轉反側到了二更天,他躡手躡腳爬起來,悉悉索索的穿上衣服,輕手輕腳來到書房。

  在書桌前坐定,他給自己磨好墨”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了個題目:,絕命書…,望著這觸目驚心的三個大字,王廷相木然了。耳邊嗡嗡回響的,全是那日部應龍的聲音:,自古大德不報、大功不賞。非無圣主,為有讒臣”

  ,條侯羈縻,隕身刀筆之下;梁公囚摯”方知獄吏威嚴”

  ,但看區區勉魅,跳粱幾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賊崳粉矣”

  無論寫什么,自己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了,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散發著讓人厭惡的惡臭味!就算寫得天花亂墜,也不過是徒增笑耳…

  除了那檄文給他帶來的沉重打擊,郟應龍還來了徐閣老的話過來,也令他極度沮喪。

  部應龍說,徐閣老的意思是,現在的壓力超乎想象”已經不能再護著他了,請他千萬把事情全部抗下,就一口咬定,是因為私怨才決定對胡宗憲動刑的,無論如何”他也罪不至死,最多只是個發配充軍。徐階必然保他性命無憂,并給他全家人一套新的身份”以及足夠花幾輩子的錢,半路上就可以隨意去哪里,重新開始生活了。

  這條件,應該說是很可以了,如果是一般官員”八成也就答應了。然而作為常年和獄訟打交道的司法官員,他沒有那么天真。以他多年的經驗來看,只要自己答應了,那全家就離死不遠了,道理很簡單”就算自己擔下所有的罪名,但只要自己還活著”對那些人來說,就是個極大的隱患。這世上只有死人不會泄密,所以他們早晚是要對自己下毒手的。

  至于那所謂的偽造身份,隱姓埋名,王廷相更是嗤之以鼻。以自己二品大員的身份”就算被發配充軍”也沒人敢讓自己不明不白的暴死;然而主動脫逃、淪為黑戶之后”人家就算殺了自己全家,也不過是一樁普通的地方刑事案件,甚至都不會驚動北京。

  為了家人著想”他也不能讓他們陪著自己,走上這條不歸路。所以想讓自己,把所有屎盆子攬下,沒門!

  然而如實招認,吐出他們來,也沒有任何意義。王廷相不是萬倫那種糊涂鬼,他很清楚只有保住上面的幾尊神,他們肯定會報答自己的,自己的家族才不至于一落千丈。

  再以一直以來,王廷相都以沉默應之!他相信只要能撐過最艱難的時期,自己可能會得到從輕發落的。

  但鄒應龍的到來,以及他說的那些話,讓王廷相的信心動搖了一原來壓力已經大到,連徐閣老也承受不了”要把自己交出去受審了…前面說過,招是招不得的,要是不招的話,在這么大的壓力下,恐怕沒自己的好果子吃。

  一想到要在堂下受審,斯文掃地,尊嚴全無,甚至可能被大刑伺候,自己能不能咬得住牙?王廷相沒有半分信心,一旦招了,全家都要遭殃…這幾日,他就是被這種恐懼折磨著,滿腦子都是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都是家人那一張張凄惶的面孔。思來想去,他都實在無法承受這些”最終只能下定決心,走上最后一條路,自殺,只有死,才能替他們保住秘密,才能讓他們放過自己的家人”才能讓自己免遭折磨和虐待”以及下半生的悲慘命運。

  “大限來臨了,大限來臨了…”王廷相臉色蠟黃,喃喃自語道,“前有蛇蝎,后有虎狼,我只能一了百了了!”這時他的腦海里反復盤旋的,就是那句話:“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便提起筆來,飛快的寫完一封絕命書,大意是,因為自己把私怨和公憤混淆,導致胡鼻憲慘死,自感罪孽深重,只能一命抵一命。此事與他人無關,愿到此為止,大家好好過年吧…,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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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譙樓上的三更鼓已是隱隱傳來。睡得死死的王夫人”忽然一下就醒了。伸手一摸,身邊沒有人,再一摸,被窩都是涼的。不由一下就醒了。她感到有些不妙,趕緊披衣起床尋找。

  尋了兩間屋子不見人,走近書房時,看到里面亮著燈,她心下稍定,輕輕掀開簾子,剛要叫聲“老爺”忽見自家老爺已經吊在粱上了。嚇得她撕肝裂膽大叫一聲,一下就癱倒在地。

  夜深人靜,這一聲穿透云霄,把整個宅院都驚醒了。兒女家人紛紛起身”慌忙奔過來查看,就見自家女主人在書房門口,再一看,男主人己經懸梁自盡了…

  男人們趕緊七手八腳,把老爺放下來,一試脈搏,已經死透了…一時間悲聲四起,圍著他的尸身大哭起來。

  外面鎮撫司和大理寺的人聽到了,全都變了臉色,甩掉身上礙事的棉袍,露出里面的勁裝,也就是一轉眼的功夫,便砸開門沖進去,循著聲到了書房。

  “全都不許動!”看到要保護的人遭遇不測,那鎮撫司的頭目懊惱極了:“否則格殺勿論!”

  府上人知道他們是守在外面的官兵,便乖乖讓開去路。他先查看了王廷相的尸身,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再走到書桌前,看到王廷相的一品官服,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案桌上,上頭還放著梁冠,金銀花腰帶。旁邊還放了一封信,用蓋尺壓在那里,信皮上寫著三個字。

  那頭領識字不多,但這幾個字還是認得的:,絕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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