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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君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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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這是唐雎的說法。

  當然,‘伏尸百萬,流血千里’這八個字肯定是夸張了,至少大宋的皇帝,除了開國時的太祖、太宗,其他幾位天子,內有自己受到的教育影響,外有儒門群臣壓制,怒極了也做不到伏尸百萬和流血千里。

  不過正面面對大宋天子發怒,除非是理直氣壯兼之膽略過人,少不了雙股戰戰,汗出如漿,更有直接嚇暈過去了的例子。

  至于宰相之怒如何,唐雎沒說。但是在大宋,宰相亦能掌控尋常臣僚的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一旦怒起,正當面時,也少有人不心里打幾個顫的。

  前幾日,章惇對一個循例上京來述職的知縣的報告不滿意,當面訓了兩句,弄得人癲癇病發,就在都堂廳中口吐白沫,最后不得不叫了翰林醫官過來搶救。

  韓岡口舌不饒人的時候也不少,被他訓斥過就嚇得只知道請罪,連正經交流都做不到的小臣,隔段時間就有一個兩個。能在他面前言笑不拘的大臣,更是一只手都能數出來了。

  今天才開口,就被韓岡兩句賭回來,趙煦心中已是怒極,卻是做不到流血千里,連發作也不敢。

  但面對發怒的宰相,他也經歷得多,也不至于被韓岡一沖,就亂了陣腳。

  “楚國公功高當世,近世唯有韓琦可比,韓琦封王,楚國公如何不能?朕之皇后,又是楚國公的女孫,皇后父祖,皆可封王,亦有成例可循。朕欲王王氏,蔭庇楚公一門,相公覺得有何處不妥?!”

  趙煦在韓岡冰冷的視線中越說越是流利,最后甚至大起膽子,直接質問韓岡。

  沒有人附和,更沒有人為之激動。

  盡管皇帝好似再為王安石抱不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沒有實權的皇帝,卻來挑戰權相,就像鼠兒挑釁老貓一般自不量力。

  看著此刻的韓岡,就讓人感覺正有雷霆蓄勢將發。

  王栴、王檀不約而同的都縮了縮身子,更外側的王家子弟,更是紛紛向后挪了一步半步。沒有誰想被卷進去誤傷到。

  但韓岡沒有發作,他仿佛站在九霄云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靜靜地聽完趙煦的一通辯解和質問。片刻之后,緩緩開口,

  韓岡不想再理會趙煦。既然已經確認,趙煦并沒有變得老實聽話,那他就得繼續在宮中待著。

  這兩年趙煦老實了,都堂方面也就沒有再針鋒相對,而且對他的聽話,給予了相應的獎勵。這一次讓他出宮來,便是其中一條。沒有想到,才松了松脖子上的鏈子,就回頭張口,又要咬人了。

  韓岡沒有反咬回去的想法,更沒心情在言辭上爭執,他是權相,就有權相的處置手法。

  放趙煦出來,是他的一句話。收趙煦回去,同樣也只要一句。

  聽到韓岡的話,跟著趙煦的幾名內侍中,就有兩人一左一右快步上前,一把包夾住趙煦。低頭俯首,恭聲道,

  相對瘦小的趙煦,兩內侍身材高大,將皇帝一夾,幾乎就將他給架了起來。

  趙煦一下慌了神,好不容易占了點優勢,他還想好生的跟韓岡辯一辯,但韓岡竟直接叫了身邊看管他的人來。

  熟悉的氣息,喚醒了長久以來的記憶。這些年受到的遭遇,讓他不禁尖叫起來,“你們要干什么?!”

  “朕是來…”

  “朕…”

  “韓岡!…”

  兩名內侍就像是被訓好的八哥,不論趙煦想要說什么,只要見他一張口,就立刻一句‘請陛下回宮’,硬生生的逼著趙煦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全。

  福寧宮中人絕不會對皇帝動粗,但凡要約束趙煦行動和言辭的時候,要么就是一直沒有回應,當沒有他這個人,要么就是如同現在一般。

  不管趙煦是破口大罵,還是摔桌子打板凳,甚至把茶盞硯臺摔到宮人頭上,砸得人頭破血流,他們都會像樹上的知了一樣,將幾個音節不斷的重復重復再重復,直到趙煦自己服軟為止。

  “韓岡!”

  “韓賊!”

  在宮中為人所欺,趙煦漸以為常,但宮外如此受辱,尤其是在皇后母家,這讓他更加覺得羞恥。

  他沖韓岡怒目而視,乃至破口大罵,但韓岡理都不理他,而內侍就一直在耳邊,將‘請陛下回宮’五個字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趙煦希望韓岡能有所反應,能讓他暢快的罵上一通,但他沒等來韓岡的一瞥。他還希望王家能為他解圍,可他也沒等來王家人的幫助,就看著他被小人欺辱。

  最后,他只能憤憤然的將房內眾人一個個記下,在內侍的包夾中含恨而去。

  房中還是一點聲息也無。

  王家人早看呆了眼,宰相根本就沒把皇帝當回事,皇帝在宮中受到鉗制,這種事,早就不足為奇,京師中人盡皆知。平常聽見了,如今也不過感嘆上兩聲。但現場目睹,卻是人人心驚膽戰。這里面,甚至還包括了王安禮和王安上。

  只有皇后王越娘,在皇帝被內侍逼出去時,沒有怯色,沒有慌亂,卻也沒有試圖幫助皇帝。

  在她的臉上,都看不出些許情緒波動,猶如戴了一副與面容一模一樣的面具,無聲無息的站在一旁,仿佛一具雕像。

  趙煦不顧而去,她只沉默的上前,在王安石的遺體前行了一番大禮,接著也跟著返身出門。

  “皇后。”

  韓岡一直都安靜的看著皇后行禮,為王安石祈求冥福,直到王越娘快要跨出門去,他才突然開口。

  王越娘在門檻前站定,回過頭,黑白分明的眼眸平靜的望著韓岡。

  韓岡略低了低頭,“辛苦殿下了。”

  宰相對皇后道辛苦,亙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韓岡做得理所當然,在場的皇后父兄竟也聽得理所當然。陪著那樣的皇帝,皇后能不辛苦?

  王越娘斂衽為禮,福了一福,“勞姑父顧念,不過侄女既然嫁給了官家,那侍奉官家,就是侄女的份內事。”

  也就是說,不管夫婿如何不成人,也用不著一個外人來對她道一句‘辛苦’。

  韓岡點點頭,目送皇后離開。

  回頭來再看看噤若寒蟬的一群王家子弟,他這個內侄女,比之她的兄弟、堂兄弟,可都更像男兒。

  當真可惜了。

  韓岡又一次由衷的惋惜。

  王安石的孫輩里面,也就這么一個成器的,偏偏還嫁給了皇帝。

  不過萬幸的是,宮中至今無所出,包括皇后在內,所有的嬪妃宮女都沒有生育。

  盡管世間皆傳,宰輔們都在等皇子出生,然后讓趙煦內禪為太上皇。但趙煦為了不讓皇位旁落,這兩年還是在奮力耕耘。

  宮中有名位的嬪妃已多至十余人,宮女承受恩澤亦不在少數,不過幾年來,莫說有子女出生,宮中就是連個懷孕的都沒有。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章惇當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韓岡看太醫局提交的皇帝定期體檢報告,棉籽油的功效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

  不過這件事,就深深埋藏在韓岡和章惇兩人的心中,絕不會對外泄露一星半點。

  王安石的病室中,此刻沒有人敢打擾韓岡。

  方才韓岡應對皇帝的手段,已經告訴他們,大宋帝國真正的掌權者究竟是誰。

  直到韓岡收回思緒,回到王安石的病床前。

  吳氏正坐在病床邊,為王安石擦著臉。他的岳母一直專注在那里,方才發生的一切,她全然沒有在意。

  看到王安石和吳氏,韓岡眼眶就又有些發酸,眨了一下眼睛,回頭道:“昔年先帝初登基,岳父負天下三十年之眾望,為相乃是遲早之事,大可不必設新法、造新論,弄得眾叛親離。抱殘守缺,對成法之只稍作更易,太平宰相完全可做得四平八穩。可岳父為了還先帝知遇之恩,棄一生之令名,更與諸多舊友反目。”

  王安禮聽出來了,王安上也聽出來了,王家子弟中稍稍有些頭腦的也都明白了,這是對趙煦方才言辭的反駁。

  “如今岳父為趙氏一身謗言,為天下鞠躬盡瘁,這份情,皇帝記不得,但天下人都還記得。岳父已經太對得起趙家了,王氏一門如今當可安享富貴,用不著再冒險做什么了。不論日后局勢如何,都不會影響王氏的榮華富貴。”

  看在王安石的份上,只要王家不生事,都堂一派不會去跟王家過不去。即使日后有一天皇帝掌權了,也不會對皇后娘家下手,王安石的情分他還不完。

  王家現在跟其他必須站隊的世家大族不同,沒有必要去冒風險,只要什么都不做,富貴榮華就不會少——當然,最重要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韓岡深深的看了眼王栴,看得王安石的長孫臉色發白。王家子弟的政治傾向,他一向是清楚的。

  “即使想要做,也當出自本心,不當為人以言辭所脅。”

  依然是對皇帝方才行徑的指責。但即使在政治上幼稚如王栴,也知道一旦選擇站在皇帝一邊,事后被都堂清算,就不要找借口說是為人脅迫。

  “好了。”韓岡回望王安石的遺容,“讓岳父安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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