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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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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依然黑沉,一摞摞捆扎好的報紙已經送到了京師各處分發站中。

  滿載著報紙的馬車穿過大門,在院子中央穩穩停下。

  車夫嘿的一聲,從車前的座位上利落的跳下,走到車身側,彎下腰,低頭在車輪旁摸索了兩下,只聽喀得一聲響,本來還稍稍有些晃動的車輪,立刻就給卡死了。

  車夫下車,將左右兩只后車輪給鎖死的時候,五六名小工已一擁而上,兩個站在車上,剩下的站在車下,你拋我接,手腳麻利的把車上的報紙卸下。

  車夫鎖好車輪,身材榔槺的分發站站長已晃到他的身旁,一邊抬頭盯著手下的小報童卸下報紙,一邊打著哈欠對車夫道,“今天晚了點啊。”

  車夫正忙著從座位下的間隔中往外扯一個口袋,聞言抬起頭,向車上努努嘴:“有個大新聞。”

  一對小眼睛還迷迷瞪瞪的站長登時有了精神,“什么大新聞?”

  “聽說又是文相公的。”

  站長還沒說話,站在車上的一個小工就沖下面問,“被韓相公罵的那個文相公?”

  站長抬頭罵,揚眉瞪眼,“小猴子,忙你的去!”

  那小工敢隨意插話,顯是在這站長面前有些體面。被呵斥了一句,也不害怕,就只縮了縮脖子,與同伴嘻嘻笑笑,繼續向下丟報紙。

  車夫也呵呵兩聲,手往拿出來的大口袋里掏了兩掏,就抓出一把的黃豆粒來。

  看到黃豆,拉車的四匹挽馬立刻唏律律的叫喚起來。

  馬嘶聲此起彼伏,

  “吃貨。”車夫笑罵了一句,把黃豆湊到了馬兒嘴邊。

  “就知道寶貝你的牲口。”站長嗤之以鼻,左右看看。

  負責送報的小報童們,在后面給捆扎起來的報紙拆包。然后按照預定的數量裝進自己的送報袋中。

  站長走過去,從中抽出一份報紙,從報童中叫出來一個年紀最大的,把報紙遞給他,指著頭條上,“金哥,看得懂不?”

  金哥念著頭條,“皇…帝…大…婚…在…”

  站長立刻搖頭。皇帝大婚不大婚,他才不關心。

  那等不孝的昏君要不是不小心在太后面前露了馬腳,等他親政了,大宋還不知給他怎么糟蹋。

  聽說在先帝發病時拼命保了他皇位,先帝駕崩后,二大王造反,又拼命保了他性命的章相公、韓相公,他都嫌礙事,多次私下對身邊人說,登基后,要殺了兩位相公。

  真是枉費了相公們的忠心耿耿。這等昏君,一輩子給關在深宮里面才是對天下的好事。

  “不是這一條。下一條。”

  金哥向下看過去,“河…北…夏…糧…”

  “不是。”站長不耐煩的說,河北豐收又怎么樣,不處置掉心腹之患,多收的糧食就是送給遼狗的禮物,“找有個‘文’字的,那個文相公的文。”

  報童拿著報紙,低頭辨認,“這一條是。侍中,開府儀…同三司,金紫光祿大夫——呃…潞…潞!潞國公…文…”

  報童只上了兩年蒙學,認識幾百字,看些市井間的新聞能明白,但更深奧的文章,比如這一篇文彥博的認罪狀,單獨的字分開來能認識大半,一旦合成詞句,就完全不知所云了,不說后面的文章,就是一個官職,就幾乎讓他崩潰。

  “罷了,罷了。”在車夫哧哧的笑聲中,站長阻止他再念下去了,“聽著都累。”

  從報童手上抽走報紙,三下兩下卷起來,給呆呆傻傻的報童后腦來了一下,發作道:“還發什么呆,還不去去做事!”

  車夫就在旁邊笑,抓出一把把黃豆,給四匹馬都喂過了,順手就在口袋布上,把被馬舌頭舔過,滿是口水的手給擦干凈,“你這這么多人,就沒個能讀報的?”

  只覺得平白丟了一個人,站長老臉微紅,強自辯說,“平時讓他給俺念念昨兒各場的比分,進球的是誰,還有哪家瓦子排新戲,這些新聞也沒見打個磕絆,也不知今天咋的了,舌頭跟打了結似的。”

  “這個和那個能一樣嗎?”車上的報紙都卸光了,車夫靠著車子,啃著自帶的烙餅,“一個是相公寫得文章,人品再壞,也是響當當的進士。一個還不只是哪里的窮措大,也就是能寫幾筆狗.爬字罷了。能讀窮措大的文章不算什么,我家的兒子一早就能讀了,俺怕他學錯了,不讓他看這些文章,只讓他看前兩版,能上前兩版的文章,少說都是舉人寫的。”

  站長指著那金哥,“這小子成績不太差,學校里面同年級排過前十的,其他的比他還不如。”

  報社開辦的蒙學,半工半讀的報童們,只有成績排在前列,才能有資格更進一步,所以競爭極為激烈。

  車夫自得的哼了一聲,“我家的小子兩年里面,多少次考試平均起來能進前十,這還要擔心爭不上名額,一次兩次前十算什么。我家的小子可是在的第四蒙學!”

  站長嘖著嘴,“知道你家兒子聰明,行了吧。少說嘴了。”

  報社需要更多的上層支持者,如果是有希望進學的學生,基本上都能得到資助。不過要是成績不行,那報社也不是亂撒錢的棒槌。為了爭奪改變命運的機會,不論是報童,還是報社員工的家屬,都是拼了命的用功,那些不用功又始終不肯悔改的孩子,一早就被趕出了學校。

  如果家中有一個能進學的孩子,其父母就會像車夫這般驕傲,而外人也在羨慕之余,對其父母更多一點尊重。

  天上的月亮此時又向西挪動了一點,籠罩在最東邊天空上的深黑色,也稍稍褪去了一些。

  車夫看了看天色,叫道,“好嘍,要走了。”

  飛快的把鎖住車輪的機關播下,跳上馬車,跟站長打了個招呼,揚手一個鞭花,劈啪作響,得兒駕一聲喚,四匹挽馬同時起步,輕快的步子拉著輕了許多的馬車出了小院。

  站長目送車夫離開,回頭就是一聲大吼,“快天亮了!別磨蹭了!!”

  站長的大嗓門遠遠傳開,遠近里坊的看門狗開始汪汪狂叫,一時間不知驚醒了多少睡夢中的鄰人。

  一名名報童斜背裝滿報紙的挎包,跑出小小的分送站,將最新的新聞,用最快的速度送進京師的千家萬戶。

  這一個早上,注定不會寧靜。

  “文寬夫竟然低頭了!”

  韓縝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走了進來,手上拿著還帶著油墨味的報紙。

  韓維抬起頭,面前也攤著剛剛拿到手的快報,冷笑道,“他來京師就是為了丟人現眼的?”

  “恐怕文寬夫也沒想到,政事堂會這般不留情面。”

  韓縝說著,在桌旁坐了下來,守候一旁的下人們手腳麻利的給他端上今天的早餐。

  一碗熬得濃稠的七寶粟米粥,一小碟北門腌黃瓜,年已七旬的韓縝就跟他的兄長韓維一樣,口味越發得清淡,飲食也更加簡素。

  “那是他活該,”韓維毫不客氣的評價道,“被太后趕去太廟就該收斂了。”

  說起了朝中事,韓縝擺了擺手,讓下人都出去了,“他或許覺得兩府要開大議會,不愿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什么事來。”

  “他覺得…”韓維一聲冷哼,“一廂情愿。”

  韓縝則暗暗搖頭,他五哥說得好像有先見之明一般,其實如果不是自家有個好侄兒,這一回不定就是韓文兩家同時遭殃。

  “不過轉得也太快了。”韓縝指了指報紙,上面正是題了文彥博頭銜和名諱的悔過書,“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為百姓也。皇帝面前都敢說的。昨天才去見了兩府吧?”

  昔年在憤怒的天子面前,文彥博還敢直言抗辯,如今不過是去見了兩府一面,就算兩個兒子被抓了,也不該轉變得那么快。

  “知道兩府動真格的了,再硬著也沒好處。皇帝居高臨下,些許冒犯尚可優容,換作是謀反,皇帝還能如此寬容?”

  文彥博就是要拆兩府的臺,如果兩府事敗,身家性命皆盡難保。文彥博這一回給判個滿門抄斬或許是過頭了,全家流配西域、云南都不出奇。

  “只是這般逼著潞國公低頭,兩府…章韓二相可這一回不免名聲受損。”

  “這不是好事嗎?”韓維橫了兄弟一眼,拿起了筷子。

  韓縝眨了眨眼,隨即也拿起了筷子。

  這的確是好事。

  對韓家如是,對其他有望宰相的重臣亦如是。

  兩位宰相太過于強勢,就像是五岳一般,死死壓在所有朝臣的頭上。

  兩人聯手秉政,十年來的碩果累累,天下間已多有士人以元佑之治相稱,聲望之隆,遠在國朝歷代名相之上。

  挾文治武功之聲威,即使貴為元老,都要讓他一頭地,其余朝臣更是得仰仗其鼻息。

  如果他們的名聲能夠,盡管一時間還不能推翻他們的壓制,卻也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尤其是與人望息息相關的大議會召開之前。

  新任的御史中丞,冷眼目送一名大搖其頭、為章、韓二相扼腕嘆息的朝臣離開。

  ‘一群白癡。’

  王居卿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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